在學生時期,記得大二的時候,系里從專業課程中分出一個語言班,與我同班學習的就有2位蘇聯學生,當時針對來華留學生采取的是和中國學生同堂上課的方式,但是在課外有中國學生一對一地輔導他們。我的同班同學、后來成為我愛人的馬真(北大中文系1955級學生,畢業后留校任教,曾任北大中文系現代漢語教研室教授,現已退休)就曾經輔導過一位莫斯科大學前來進修的老師。北大是外國留學生十分向往的求學之地,能夠來到燕園學習,他們的積極性都很高。當時的教學中還包括很多勞動的環節,他們也與我們一同參加,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。
我畢業留校任教之后,先后聽過我課的留學生,包括學位生和進修生約有300多人。他們隨來華時間的不同,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,我們所采取的教學與輔導方法也隨之變化:“文革”前的留學生主要有兩個來源,一部分是來自非洲、東南亞部分戰后實現民族獨立的第三世界國家,如老撾、柬埔寨、尼日利亞和贊比亞的學生,西哈努克親王的兒子也在其中;另外一部分是來自東歐和東北亞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,包括來自阿爾巴尼亞、羅馬尼亞、蒙古、朝鮮等國的學生。就中文系來說,我們的課程不是專為留學生設計的,但是留學生也來聽課,比如現代漢語語法等。到了“文革”初期,北大的正常教育秩序中斷,留學生工作也一度陷于停滯。直至1971年恢復招收工農兵學員之后,才開始重新招收外國學生。這段時期,隨著國內政治形勢及國際關系的變化,北大留學生教育更加服務于國家的外交戰略,服務于廣大第三世界國家革命和建設對高級人才的需要。我印象較深的是,1975年有一批越南學生,共20人,在北京語言學院學習后來到北大繼續深造。這20人分為兩班,每班10人,并由一名退伍軍人帶班監督他們的學習情況,其中有2名同學就因談戀愛違反了學習紀律,而被遣返回國。他們來華首先經過本國政府的層層選拔,加上肩負著回國參加經濟和社會建設的重任,所以學習十分用功,對自己的要求也比較嚴格,取得了不錯的成績,回國后也都受到重用,成為后來影響越中關系的關鍵人物。
改革開放以后,留學生教育的政治色彩弱化了,來自美國、歐洲、日本和韓國的留學生大量增加。進入上世紀90年代,中文系設立了專門的外國留學生班——中國語言文學班,采取不分專業的方式進行教學。這樣的好處是,過去中國同學和外國同學合上專業課,由于漢語基礎不同,留學生普遍反映難度較大。鑒于中國學生與外國學生的學習內容不同、要求不同,在教法上也應強調因材施教,有所區別。所以我們采取了分別教學的辦法,對中國學生的課程設計側重于研究,對外國學生的課程設計更側重于實用。
我在教學中認識到,由于文化和思維的差異,和中國學生相比,指導留學生學習是有很大不同的。我經常告訴我的學生,不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,我們之間有三種關系,第一種是教學上的師生關系,我們要互相嚴格要求;第二種是學術上的平等關系,我主張學生提出自己的觀點,平等的好處就是我們互相講話不會有很多忌諱;第三種是生活上的朋友關系,要關心和幫助他們。在上個世紀90年代之前,我跟留學生直接接觸交往比較多;90年代之后,由于客觀因素的變化,除了由我指導的碩士生和博士生之外,與一般聽我課的留學生接觸就大為減少了。原因是,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之前,我除了上課,課后每周有兩段時間(一般在晚上7點至10點)去中國同學宿舍輔導,有兩段時間去外國學生那里輔導。我一般是7點至8點半先去女同學宿舍輔導,8點半之后去男同學宿舍輔導。逐個宿舍跑。每次輔導除了就課程內容進行答疑外,也常常就一些大家感興趣的話題閑聊,起到了增進互相了解的作用。開學后3周下來,基本上每個學生的姓名和其本人都能在我腦子里對上號。師生關系非常融洽,十分有利于教學。80年代后期,為確保學生安全,各學生宿舍樓增設了門衛和電子鎖,外人不能隨便進入學生宿舍,即使是教員輔導。這樣,上述輔導機制就逐漸取消了。不過,即使這樣,我跟留學生的接觸一直沒有斷過,只是只能利用下課后的有限時間提問交談,或相約時間在教研室見面。
聽我課的留學生,絕大多數都很認真、刻苦,取得了良好的學習成績,有的甚至超過中國同學;也有少數同學貪玩,不那么用功。我不時提醒和鼓勵聽課的留學生說:“你們來中國學習,你們國家、你們的父母都對你們寄予厚望。你們現在聽課學習,差的只是語言,你們的知識水平和智力應該跟中國同學是一樣的,所以你們絕對不能以自己是留學生為由降低或放松對自己的要求,更不能虛度時光。你們有什么問題,隨時都可以向我,向中國同學提出來,我們都會熱情地幫助你們。”絕大多數留學生通過在北大本科或研究生的學習,不僅更好地學習、掌握了漢語,學得了相關的知識,而且也學到了北大“勤奮、嚴謹、求實、創新”的學風和“科學民主,兼容并包”的學術精神。在他們離校之前,多數學生都要約我合影留念,師生情誼,難以忘懷。
現在,從北大畢業回國的留學生,相當一部分已成為他們國家政界、商界、文化教育界的要員或骨干,所從事的工作基本都與中國有關。像我所教過的1975級的朝鮮學生金成男,回國后不久就擔任了國家最高領導人金日成主席的隨身翻譯,上世紀80年代起我們經常能在電視里見到他。從媒體了解到,他后來升任為朝鮮勞動黨中央國際部副部長。金成男在北大學習期間,虛心好學,刻苦用功,并勤于思考,他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。越南1975級(1978年畢業)18位本科生中,有3位曾先后出任越南駐華使館、越南駐香港辦事處的教育參贊,有3位分別出任越南教育部、商業部、外交部的高職。另有多位是自己開公司成了老總,主要從事越中貿易。新加坡上世紀90年代來我們中文系學習的本科生,有多位在新加坡教育部門工作,其中一位任新加坡駐華使館教育參贊。而絕大多數留學生學成回國后,成了中文教育的骨干,大多已經是中文教授或副教授,甚至成了大學中文學科的執掌者。他們肩負起了教授中文的重任,為國家培養一批又一批中文人才,并讓越來越多的青年學生成為中文的愛好者、學習者。
然而,他們并不因為成了高官,成了老總,成了中文學科的教授或執掌者就忘了北大母校,就忘了自己的師友;恰恰相反,他們時時回顧著北大的學生生涯,時時懷念著北大,懷念著北大的師友。這里我不妨說幾件我親身經歷的事。1975級越南班的裴仲云在21世紀初出任越南駐華使館教育參贊,他來北京后就親自登門來看望我們,而后來他出任越南教育部要職后,經常來北京訪問。雖來去匆匆,也常常會在使館,或在機場打個電話來問候。2007年9-10月間,我和我的夫人應邀去河內大學訪問,1975-1978年在北大留學時的越南班同學(共18位),聞訊后就奔走相告,喜悅萬分。他們還為我們制定了周密的游覽計劃,而且每一地都安排好了接送。在他們組織的一次歡迎宴會上(有幾位不是在中文系學習的北大留學生校友也出席了),我們彼此暢敘久別之情,回憶當年在北大生活時一件件難以忘懷的趣事。當年任越南班班長的寧春山,現在是一家做中國生意的公司老總。他一再說:“中國有句古話:‘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。’你們是我們的老師,我們永遠敬重你們。”席間,大家唱起了《山連山,水連水》和《北京的金山上》等越中兩國歌曲,整個宴會過程氣氛熱烈而融洽。在胡志明市,也是1975級越南班的一位學生阮寶壽,現在已成為一家公司的總裁,他特意召集公司高層領導設宴款待我們,公司職員對他都畢恭畢敬;我們離開胡志明市那天,他到機場為我們送行,身穿體恤衫,在機場親自為我們推行李車。我們深深感受到了他對老師的那種真摯的情誼。其實,不只在越南,我們在日本,在新加坡,在韓國,在泰國,在法國,在挪威,也都受到了在北大留學的校友的熱情接待。他們對北大,對教過他們的老師都有著深深的思念與情誼,對中國都有著深厚的友好之情。從中我深深地體會到,發展留學生教育事業,教授外國學生,幫助他們學習掌握好漢語,實際是在從事一項偉大的無形的橋梁工程——為世界各國建造通向中國的友誼之橋,同時也為我們讓中華文化走向世界培養了眾多的國際友好使者。這些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北大留學生校友,他們不只學習了中國的漢語言文字,學習了中國的文化,他們也學習了北大的學風和學術精神,他們了解中國,宣傳中國,宣傳北大,成了從事各種與中國、與北大有關的友好活動的中堅力量。
數十年的漢語研究和留學生教育使我認識到,留學生來華學習,掌握漢語是第一位的,這是他們認識和了解中國博大悠遠的文化最重要的一把鑰匙。而留學生來華教育60多年,也直接推動了對外漢語教學這門新興學科的成長。近年來,隨著國際、國內形勢的不斷發展,中國對外漢語教學迎來了新的轉機,這與我國留學生教育的跨越式發展是密不可分的。(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,博士生導師 陸儉明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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